跨省卖墓地，涿州公墓违规经营背后

“同样的预算，在涿州能选到靠水岸的‘福位’，在北京只能挤在边角。”父亲离世后，家住北京西城区的李玥，并未选择将父亲安葬在北京的墓地。在与北京“一河之隔”的河北涿州，李玥为父亲寻得了一处安息之所。

西城区主要位于北京市二环内，但从李玥的住处到河北涿州，车程仅需一小时左右。北京市内其他靠西边或西南方向的行政区，如丰台区、房山区、大兴区，到涿州的距离还要更近。因此，像李玥这样，选择“跨省购墓”的北京市民不在少数。

在涿州当地，面向北京市民的跨省营销已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，有的陵园还专门在北京设置了服务处。近日，中国新闻周刊以买墓地为由，搭乘中介平台提供的免费接送车辆，走访了位于涿州的7家规模较大的公墓。其中一家公墓的接待人员透露，该陵园已售出的墓地中，北京市民购置的比例占了七八成。

然而，中国新闻周刊两次以墓地购买者身份向涿州市民政局核实情况，均得到明确答复：由中介平台推荐的几家公墓性质均为公益性公墓，依据规定严禁向外地市民售卖。这表明，看似“双赢”的跨省墓地交易，本质上是陵园方的违规销售行为。在此情形下，这些被售出的墓位、墓穴存在较大风险，极有可能无法获得法律的有效保障。针对这一乱象的整治工作一直在开展。

涿州一家公墓中部分待售的墓地。拍摄/陈威敬

灰色市场

清明假期，北京至涿州路段的车辆往来不绝。他们中有不少是去涿州祭扫亲人的。

涿州市系河北省保定市代管的县级市，位于北京市西南部，东北及北侧与北京市大兴区及房山区毗邻。京涿两地有公交车直通，高铁京涿通勤专列也只要24分钟。

近日，中国新闻周刊接到线索称，涿州当地存在殡葬乱象：公益性墓地甚至是非法墓地跨地域销售墓位，主要是面向京津地区。据多名当地殡葬从业者粗略统计，这些不规范运作的公墓约有二三十家，有的甚至不具有任何批复或手续。

公益性公墓分为农村公益性公墓和城市公益性公墓，根据相关殡葬规定，二者均属社会福利设施，不以营利为目的，主要为辖区居民（如农村村民或特定区域居民）提供安葬服务，不得对外出售。

“涿州境内以平原为主，山体较少，所以好的公墓一般都挨着拒马河。传统观念里，福地要依山或者傍水。”在墓地中介平台上表达看墓需求后，平台安排了车辆接送，随行中介李辉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道。

当天，中国新闻周刊走访了涿州市7家规模较大且曾在网络帖子中被推荐的公墓，分别为佛驿宫公墓、永安公墓、卧龙公墓、祥鹤园公墓、天福园公墓、永福公墓、回龙公墓。其中，仅天福园的接待人员明确表示 “如今禁止向外地人售卖”，其余6家均称可对外出售，并称自身持有相关许可或批复文件。

临近涿州北高速口的佛驿宫公墓是此次走访的首站。该公墓的一位负责人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，佛驿宫公墓占地面积约两百亩，涵盖地下骨灰堂以及地面立碑葬等多种殡葬形式，同时还提供祈福、代为祭扫等附加服务。

“我们这儿属于公益性公墓，能够对外出售。”该负责人进一步说明，公墓内双穴墓地价格区间在26800元至66800元不等，具体费用受碑型样式、做工、大小尺寸、石材材质、占地面积以及位置等因素影响。墓地享有永久使用权，只需按照国家规定，每20年缴纳一次墓穴价格5%的管理费用。

永安公墓和卧龙公墓的占地面积均在300亩左右。据介绍，永安陵园隶属于河北如一殡葬服务集团，系一处大型现代艺术化陵园。永安公墓的接待人员提到，公墓面积包含预留地，目前采取“边建边卖”模式，其中价格最高的一款艺术碑标价88800元。其也表示该公墓为公益性公墓。

卧龙公墓的接待人员则宣称该墓地属“经营性公墓”，并当场出示了相关部门颁发的营业执照。“目前全涿州合规的经营性公墓就两家，一家是我们，另一家是三义公墓。”

与公益性公墓不同，经营性公墓没有严格的服务对象限制。从卧龙公墓的鸟瞰图可见，该公墓背靠燕山山脉，面朝拒马河。接待人员介绍，公墓已有30多年历史，目前建有墓位20000多个，待售的墓位有七八千个，报价大概在1.68万元至12.8万元之间，已售出的墓位中北京市民购置的比例占了七八成。

卧龙公墓鸟瞰图。拍摄/陈威敬

公益性墓地违规销售

走访当日，恰有一座陵园正在举办下葬仪式，逝者来自北京。“在涿州，一套规格三四万元的墓地，若放在北京，标价可能飙升至二十几万元，性价比优势显而易见。”李辉分析道，但他也毫不避讳地指出，部分公墓毫无手续或资质可言。

各地购买墓地的流程并不统一。以佛驿宫、永安、卧龙等公墓为例，其接待人员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，购墓需签订一式三份的制式合同，并会同步开具收据。不过，也有部分公墓的工作人员表示，仅能提供收据作为购买凭证。

随后，中国新闻周刊向涿州市民政局核实上述三家陵园的资质情况。民政局工作人员明确答复，佛驿宫、永安公墓、卧龙公墓均为公益性公墓，严格禁止对外售卖。

“现在整个市里只有三义公墓一家是经营性的，如果有公益性公墓涉嫌违规对外出售，我们会去查他们。”一名工作人员称。

官方资料也显示，在2010年河北省民政厅发布的公告以及《河北省经营性公墓2022年度年检结果公告》中，涿州市内被明确列为经营性公墓的，仅有三义公墓一家。

民政职业大学生命文化学院名誉院长、中国殡葬协会原秘书长孙树仁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，相较公益性公墓，经营性公墓的审批流程更为复杂，难度系数更高。

“农村为村民设置公益性墓地，只需要经乡级人民政府审核同意后，报县级人民政府民政部门审批；但经营性公墓，首先得契合当地殡葬设施建设规划、总体建设规划等要求，由县市区民政局拟定方案，报地市区民政局审批，之后还需报省级民政机构备案。”孙树仁解释道。

“在违规销售的公墓里，有一定资质的基本都属于农村公益性公墓，还有部分公墓压根没有任何批复文件或手续。”涿州当地资深殡葬行业从业者刘军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，在经营性公墓名单中的三义公墓建成时间较早，如今墓地资源基本已趋于饱和状态。

刘军表示，当地不少公墓实际上是由外地老板投资兴建的。一些公墓打着 “公益性” 的旗号，拿地成本较低，然而其实际销售墓穴的价格却远高于公益性墓地。并且，由于无须像经营性公墓那样缴纳土地转让金，利润空间极为可观，这也使得这些公墓能够为中介人员提供高额提成。据媒体报道，2011年，卧龙公墓曾诞生过叫价368万元的天价墓地。

据刘军介绍，按照规定，买卖经营性公墓必须签订一式三份的制式合同，买卖双方各留存一份，另一份交由当地民政部门备案。那些违规对外售卖的公墓，不会遵循正规的流程操作，因此交易信息往往存在混乱，交易轨迹难以追溯。

“要是不按经营性公墓的模式售卖，老板投入的资金怎么回本呢？” 一家公墓的接待人员向中国新闻周刊坦言。

使用权或不受法律保护

据刘军介绍，涿州当地公益性公墓违规销售这一问题已存续多年，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。自去年10月起，保定市相关部门便牵头开展了对当地殡葬乱象的整治工作。其间，官方工作人员多次前往市内多处公墓，进行实地调查与走访。

早在2009年，河北省民政厅印发的《河北省清理整顿公墓实施意见》就指出，该省地处京津周围，地理位置特殊，是非法公墓和合法公墓违规建设、违规经营现象比较突出的省份之一，任务十分繁重，工作的敏感性非常强，处理不当会引发社会不稳定问题。

针对如何整治公益性公墓以及非法公墓跨地域销售墓位的行为，涿州市民政局工作人员面对询问时并未作出回应。此外，《河北省殡葬管理办法》中，对于农村公益性墓地向村民以外的其他人员提供墓穴用地，应承担何种法律责任，也未给出明确规定。

2024年4月，央广网曾报道辽宁铁岭有公益性墓地向沈阳等地销售墓穴的现象。报道中称，根据铁岭县政府提供的资料，从2018年到2023年的五年时间，当地处罚过20起公益性公墓跨区域销售墓穴的问题，根据《辽宁省公墓管理办法》，分别罚款1万—3万元不等，共计48.2万元。当地主管部门表示，按现行法规，没有更多的处罚方式，将研究从制度上堵塞监管漏洞。

北京京本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连大有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，由于非法墓地合同无效，购买者无法基于该合同获得墓地的合法使用权。如遇到国家征用土地或整治行动，购买者可能会被要求迁坟，无法获得补偿。

在孙树仁看来，跨地域销售墓位现象的出现，根源在于公墓墓穴供给满足不了“逝有所安”的需求， “跨省购墓” 这一行为本身并非不可理解。

孙树仁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，殡葬用地供应较为紧张，批复条件也非常严格。民政部一零一研究所发布的《2014—2015中国殡葬事业发展报告》绿皮书中曾提到，由于土地资源短缺，大部分省份现有墓穴将在10年内用完。

“殡葬事业需为子孙后代负责，为他们留存美好的环境。”孙树仁表示，正因如此，有关部门始终大力推广节地生态安葬方式，例如树葬、花坛葬等。然而，对广大群众而言，殡葬改革需要一个漫长的接受过程。在他看来，当下，“死有所葬” 依旧是老百姓的刚性需求。

孙树仁表示，如何既能满足老百姓的这一刚性需求，又能规范殡葬的经营和管理，这是横亘在殡葬事业及殡葬改革面前不可回避的难题。一直以来，在安葬问题上，相关部门都在积极探索应对之策。

多名受访者提到，改变殡葬形式的根本还是改变殡葬观念。“再过些年，随着年轻一代观念的更新，墓地问题或许也就不再是困扰大家的难题了。”一名北京市民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。

（文中李辉、刘军为化名）

作者：陈威敬（chenweijing@chinanews.com.cn）

编辑：胡韵